文 / 子玉

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中原王朝最理想的状态是拥有游牧民族的武力基因，同时拥有农耕民族用时间堆砌起来的生产、文化优势，影响中原王朝生命周期最主要的因素就是武力基因的退化，而游牧民族在问鼎中原之后却始终无法抵挡汉化的趋势，往往被动复制中原王朝因为武力退化而灭亡的命运。比如金国。

和辽国不一样的是，由于金国直接灭亡了北宋，占据了广袤的中原地区，在现实验证扶持傀儡政权的模式行不通的情况下金国就必须考虑直接统治中原的可能。所以，天会十五年（1137）十一月，熙宗就废除了在中原地区扶植的伪齐政权，在汴梁设置行台尚书省，统治河南、陕西之地。

天德二年（1150），完颜亮又进一步废除了设置于汴梁的行台尚书省，政令统一归于朝廷。

也就是说，太祖、太宗完成了领土层面对中原地区的兼并，熙宗和海陵王完成了制度层面对中原地区的集权。

但是，上京会宁府由于位置偏远无法更好地统驭中原：政令的传递往返之间往往需要半年时间；经济上向上京转输粮赋也不方便，费用巨大；军事上对中原发生的变局也不能及时作出反应。

为了同时解决政治、军事、经济问题，金国都必须将政治中心南移，所以，完颜亮上位之后就于贞元元年（1153）下诏，迁都燕京，改燕京为中都，称大兴府。

当然，完颜亮迁都燕京也是为了摆脱女真贵族对其皇权的束缚。

正隆二年（1157）十月，完颜亮下令拆除上京的宫殿和贵族的宅第，将贵族和其所属的猛安谋克全部迁往内地，甚至包括太祖、太宗的陵寝。

至此，女真势力完成了从上京往内地的迁移。在这之前，金国还进行了两次移民：天会十一年（1133），左副元帅宗翰将部分女真人迁到了黄河以北的中原地区以加强对中原的控制；熙宗即位初期，在武力夺回河南、陕西之地后，为了加强对黄河南北的统治，于是将大批猛安谋克迁入中原进行屯田，此次移民的规模最大、地域最广。

史书记载：“令下之日，比屋连村，屯结而起。”

这是金国的必选项，想要更好地统驭中原就必须将政治中心南移，同时将支撑其政权的基本盘猛安谋克迁入中原。

进入中原后，朝廷给猛安谋克们分配官田，让他们从事农业生产以养活家庭。猛安谋克所居之处不在州县，而是以筑寨的方式处于汉人的村落之间。

猛安谋克是世袭的军户，金国如此安排显然是为了以军事优势加强对地方的控制。同时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金国已经为女真族可能的汉化打好了预防针，让他们在组织层面与汉人隔离。

猛安谋克们平时从事农业生产，农闲时进行军事训练。

金国预防女真族汉化还打了一张重要的牌，对黄河以北的汉人进行剃发，让他们改穿女真服装，尽力营造女真文化作为主流的氛围。

可见，金国是认真吸取了北魏灭亡的历史教训，以保持民族风俗的方式来维持其武力优势。

据世宗大定二十三年（1183）的统计，金国全国共有二百零二个猛安，一千八百七十八个谋克，共计六十一万五千六百二十四户，六百一十五万八千六百三十六人。这些人中，迁入内地的占了一半以上。说明金国已经完成了在中原地区的权力布局。只要猛安谋克能够维持其武力优势，那么金国在和南宋、西夏、北方草原势力的竞争中就始终能够保持优势地位。

但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在中原建立政权的游牧民族都无法回避汉化的课题，北魏就是典型，洛阳朝廷在汉化之后武力严重退化，最终被六镇边军所冲击，分裂为东西两魏。

在乱世中打全面汉化这张牌是北魏最大的失误 图源/剧照

因为，人力无法抗衡环境的力量，女真族虽然是统治主体，但汉地的民族主体却是汉人，所以，女真人势必会被汉人所同化。

所不同的是，孝文帝当年是主动选择了汉化，但金国却是在以朝廷机器防止女真族汉化，但最终还是败给了时间、环境。

在时间的重力下，金国贵族和平民都被汉人所同化：基层的猛安谋克们平常都以汉语进行交流，穿汉人的服装，并在生活习俗上处处模仿汉人，经济宽裕的女真人复制了汉人的奢侈生活，生活拮据的女真人反而将其作为模仿对象，汉人和女真人之间的民族界限越来越模糊；女真贵族除了生活汉化之外还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经常和汉人士大夫各种深度交流。

据史书记载，世宗的一个孙子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钻研汉文学、与中原士大夫交流这两件事上，其对史学相当精通，是金代研究《资治通鉴》的名家。

还有金国末年的名将完颜陈和尚，由于其在军中接受了经历官王渥教授《孝经》《论语》《春秋左传》等经典，所以虽然任职侍卫，但却是一副秀才之象，业余时间也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钻研学问和练习书法这两件事上。

女真人汉化还表现在一件事上，猛安谋克们都给自己取了汉姓，据史书记载，金代由女真人所改的汉姓有五十九个之多。

自海陵南迁之后，新生代女真人已经逐渐忘记了他们的民族传统，开始以汉人自居。

由于金国从上到下严重汉化，所以必然会出现武力退化的现象，看看史书中的记载——“不习骑射，不任军旅”“往往骄纵，不亲稼穑，不令家人农作”“惟酒是务”...全是对女真族武力退化的描写。

当这些细节被南宋捕捉之后，南宋朝廷就做出了“夷狄必乱必亡”“敌国如外强中干之人，仅延喘息”的判断，于是就主动发动了北伐。

南宋北伐就是看准了金国武力的退化 图源/剧照

虽然金国挫败了南宋的北伐行动，但也已经是使尽全力，而且，章宗甚至还不得不调集北方游牧民族的骑兵充当前锋。

金国初年，金军严重鄙视中原的奢靡风俗，没想到他们如今也变成了宋军、中原士大夫的形象。汉化的最大代价就是，武力的退化。

当猛安谋克武力退化之后，金国就不得不动用财政进行征兵，猛安谋克的花费和募兵费用一下子就加重了金国的财政负担。财政崩溃也是金国灭亡的主要原因之一。

可以肯定，金国武力的退化，女真汉化加速肯定引起了朝廷的恐慌，世宗就曾对参知政事孟浩说：“女直（真）本尚淳朴，今之风俗，日薄一日，朕甚悯焉。”又曾对右谏议大夫移剌子敬说：“亡辽不忘旧俗，朕以为是。海陵习学汉人风俗，是忘本也。若依国家旧风，四境可以无虞，此长久之计也。”又曾对宰执表达过自己的忧虑：“会宁乃国家兴亡之地，自海陵迁都永安，女直人浸忘旧风。今之宴饮音乐，皆习汉风，盖以备礼也，非朕心所好。”

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海陵将政治中心南迁。

曾担任过宰执的粘割特拉也曾对世宗说过：“以西夏小邦，崇尚旧俗，犹能保国数百年。”

在金国君臣的认知中，金国要想延长周期唯一的办法就是，像辽国、西夏一样保持其民族传统。

为此，世宗屡屡下诏禁止女真人主动汉化：大定十三年（1173）五月下诏：“禁女直（真）人毋得译为汉姓。”；大定二十七年（1187）十二月再次颁布禁令：“禁女直人不得改称汉姓、学南人衣装，犯者抵罪。”...

金国规定：“女直人不得改为汉姓及学南人装束，违者杖八十，编为永制。”

直接出台了相对应的惩罚制度。

为了防止子孙身上的女真属性消失，世宗于大定二十四年（1184）三月，亲率皇子、皇孙前往上京会宁府寻根，并在太祖阿骨打的起兵之地立了《大金得胜陀颂碑》，以弘扬女真民族精神。

为了保持女真特色，世宗还打出了一套组合拳。首先，大力倡导大家学习女真语言、女真字，规定，凡是世袭猛安谋克职位的女真人必须在学会女真字之后才能任职。同时，世宗还强制让宫中的卫士学习女真语，并要求诸王、贵族的小名皆改用女真语。

语言、文字是一个民族基本属性的主要体现，世宗想通过坚守语言、文字的阵地保持女真特色。

当然，作为执政主体的皇室、贵族，世宗更是加强了对这一群体的教育，让他们学习女真语言，保持女真人的淳朴风俗，皇孙完颜璟的女真语说的非常好，令世宗是大为感动。完颜璟就是后来继承世宗帝位的章宗。

世宗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女直旧风最为纯直，汝辈当习学之，旧风不可忘也。”

同时，世宗还大力兴办教育，大定初年，在全国各地兴办女真字学，挑选猛安谋克中的三千人为学生。大定十三年（1173），又创办了女真国子学，完了又创建了女真太学，在地方上也广泛建立女真府学，全国达二十多处。

世宗的目的很明确，依然是推广女真文化，保持女真传统。

这还不够，世宗在兴办教育的基础上还创立了女真进士科。大定九年（1169），选拔地方学校优秀学生百人前往京师接受高等教育，十三年（1173），进行了策论考试，在这批学生中取了二十七名“策论进士”。

当然，女真进士科的文字都是女真大字和小字，目的还是为了普及女真文字。

世宗创立女真进士科的最终目的是想让女真文化在中原大地上自成体系，以形成和汉文化的分庭抗礼之势。

为了实现这一目的，世宗还命令将汉文化的经典《易》《书》《论》《孟》《孝经》《老子》等经典书籍用女真文字进行翻译并在全国颁行。

由此可见，世宗这人很聪明，他并没有否认汉文化的优势地位，而是想通过翻译的方式将汉文化的精华迁移到女真文化中。

世宗为防止女真汉化是用心良苦 图源/剧照

除了对女真语言、文字、服装的推广，世宗还重视恢复女真人的骑射传统，以保持女真人的尚武精神。为此，世宗常常组织打猎或者击球活动，大定年间，世宗还曾先后十次前往后山的金莲川驻夏捺钵，每次时间长达四五个月。

当时人对世宗的意思就看得是清清楚楚：“名为坐下打围，实欲服劳讲武。”

为了达到以打猎练兵的目的，世宗甚至还规定，女真人打猎不准借助雕和用网捕，必须进行射杀。

可见，世宗为了保持女真传统、维持女真武力可谓是煞费苦心。

章宗即位之后，对于维持女真传统也进行了各种努力。明昌二年（1191）十一月，“制女直人不得以姓氏译为汉姓”。泰和七年（1207）九月，“敕女直人不得改为汉姓及学南人装束”...

明昌初年，金国还设置了诸路提刑司（后改称按察司），这一部门的任务之一就是，劝督猛安谋克的习武功课，提醒族人不要抛弃女真旧俗。

为了刹住女真人参加科举的热情，章宗还规定：猛安谋克户，只有一丁者不许参加科考，两丁者许一人，四丁许二人，六丁以上只许三人。

此举不仅是为了保障猛安谋克的兵源，更是为了预防女真人大规模汉化。同时，章宗还于策论进士中增加了骑射的考试内容。

但在汉化作为主流的情况下，世宗和章宗的努力最终还是失败了。泰和六年（1206），章宗不得不允许地方的猛安谋克和汉人进行通婚。次年（1207）十二月，章宗又取消了进士科中的骑射内容。

章宗已经彻底放弃了人力对汉化主流的抵制。

当女真人完全汉化，武力退化之后，就只能被动面对草原蒙古势力的武力打击。

历史往往选中的是更具武力优势的民族作为中原的统治主体，本质来说，这又是一次换血行为的循环。

真正打败金国的是历史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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