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对红楼人物进行好与坏的分类,贾赦无疑会被列入坏人系列。
我在初读之时,也表示同意。
但是,当我精读若干遍后,我在心里为他翻案了:他其实算不上恶人和坏人,他只不过是当时社会一个标准的纨绔。细究起来,他的行为和贾宝玉没多少区别,算得上是一个老年版的贾宝玉。
先来辟个谣:
读者们对于贾赦的批评,第一大罪状就是因为五千两银子,把女儿迎春卖给了中山狼孙绍祖。
当然,书中是有出处的,第八十回,出嫁后的迎春回娘家,向王夫人哭诉在孙家受了委屈,其中有这样一句:
又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买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
单从这段话来看,贾赦简直禽兽不如,只因还不起五千两银子,就把女儿典卖了。
然而,读书,读者是有上帝视角的,不该偏听偏信。
关于迎春的婚事,作者在第七十九回有过一段叙述: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因未有室,贾赦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青目择为东床娇婿。
注意,这段叙述里,明确写着贾赦看中孙绍祖的原因:“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
首先是世交,然后是人品家当都合贾赦的心意。
熟悉文本的人应该记得,贾赦看不上读书人,他欣赏的就是军人。贾府也是以军功起家的,所以他认为孙绍祖这样的世家军官,才是他心中的乘龙快媚。。
所以作者说贾赦“青目择时为东床娇媚”,摆明了就是非常欣赏孙绍祖这个人。
至于那五千两银子的事,完全是孙绍祖的一面之词。
就问读者朋友们,你们是信曹雪芹的客观叙述,还是信孙绍祖的主观讲述?
贾赦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莫名就被孙绍祖栽赃成了为钱卖女的禽兽。
当然,也怪当时的制度,出嫁的女儿不能和父亲见面,加上王熙凤这个嫂子也不关心迎春,迎春只能向王夫人哭诉,导致这番话无法传到贾赦耳朵里。
加上贾赦平素也没有多好的口碑,所以大家都信以为真。
就像贾宝玉挨打,人人都怀疑是薛蟠告的状,如果不是作者曹雪芹站出来说一句“其实这一次却不是他干的”,薛蟠这锅不就背稳了吗?
好了,替贾赦辟谣平反之后,我们再结合当时的社会环境来审视贾赦这个人,不难发现,他和贾宝玉有太多相似之处。
首先,他们都会投胎。
贾宝玉会投胎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僧道二仙不但帮他选择了一个“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还随身携带了一个世间独一无二的通灵宝玉。所以一出生就被贾府的最高权威老太君“爱如珍宝”,从此过上了不劳而获的顶级豪门生活。
贾赦呢,虽然没有神仙帮他做选择,但他的投胎技术还是相当不错的。
他是二代荣国公的嫡长子,按照继承制,只要他能健康地活着,他就是爵位的继承人,名和利都自然会落到他的头上。
这还不算,如果按照正常发展,继承了爵位的他,需要劳心劳力支撑家业。但老天眷顾他,弟弟贾政的行事风格更符合主流价值观,于是,弟弟替他当了家,他便只需要享受生活就够了,万事万物都不需要他操心。
即使在索要鸳鸯上遇到了阻力,他也马上能用八百两银子买一个十七岁的姑娘来补偿自己。
除了有钱,他还有势,除了自身拥有将军的爵位,还有个手握实权且权势滔天的亲家。
所以,当他用钱买不来心仪的古扇,自有贾雨村主动效力,分文不花就把古扇弄到了手。
贾宝玉不也是这样吗?只要他想,都不需要开口,贾母以及他身边的人就会满足他。
他喜欢“在内帷厮混是”,贾母就把他当女孩儿养在内帷。前有湘云,后有黛玉,被贾母接来,成为她厮混的对象。
他梦见太虚幻境,感受到里面的美好,想要一辈子住在里面。没多久,姐姐元春就送给他一座大观园,里面的景致和梦中的神仙境界差不多。
住进大观园后百无聊赖,小厮茗烟就找来很多言情小说供他打发时光。
可以说,投胎这门技术活,被贾赦和宝玉修炼得炉火纯青。可以说,放眼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三个人。
总有人说,贾赦的当家之权被剥夺,他很是气不顺。
但在我看来,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贾府凡事都要遵循祖制,当家人没有自专的权力。这样的家,当起来束手束脚劳心劳力,贾赦才不想当呢。
就像现在这样,当个闲淡王爷,有钱有闲有自由,不知道有多舒适。
这也正是贾宝玉的想法。
本来,作为次子,贾宝玉不需要承担家族责任,可以任性地做自己。
但因为哥哥贾珠早逝,他这个次子就顺位成为长子了,本该支棱起来,做个合格的接班人。
但他毫无当家作主的意愿,只想一辈子躲在贾母的羽翼之下,做一个安富尊荣的冒牌“香玉”。
既能无限享受名利,又不需要做任何付出和牺牲,这样的人生,真是比神仙还舒爽。
还有,他们都和所有的纨绔子弟一样,有收藏癖,不过贾赦收藏古董,宝玉收藏美女。
所谓收藏,就是把喜欢的东西据为己有,珍藏起来,加以爱护和珍惜。
不要以为收藏美女就比收藏古董高级,从佛家的角度来讲,世间万物都是无差别的,只不过皮相不同而已。而不同的皮相,是用来迷惑世人的,就像贾宝玉的通灵玉,本来就是一块顽石,被空空道人幻化成玉,就成为世间罕见的宝物了。
收藏的本质是收藏家只顾自己的意愿,并不考虑被收藏的物品是否愿意。
所以,当宝玉提出袭人的表妹该生活在贾府时,袭人像应激一样马上跳了起来:
“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
收藏还有一个本质就是并不能真正拥有,只不过是暂时保管而已。当有一天失去了保管能力,这些收藏品就会成为别人的囊中之物。
贾赦抢夺古扇,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
古扇原来的主人,叫石呆子。
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名字?
又是石,又是呆子,不正是贾宝玉吗?
作者这是告诉我们,喜欢收藏美女的贾宝玉,终有一天会像石呆子一样,无力护住自己的收藏品,会被人强行抢夺而去。
当然,贾赦毕生收藏的古董,也会因抄家而一件不剩,便宜了下一个收藏家。
最后,贾赦和宝玉还有一个共同点:奇谈怪论。
贾宝玉的奇谈怪论当然是著名的女儿论: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为什么说它是奇谈怪论呢?人是会变的,未出嫁的女孩儿,可以任性地做自己。一旦出嫁为人妇为人母,肩上多了责任,就需要更多地考虑别人。等到老了,更需要维护子孙后代的长久利益,几乎完全失了自我。
这种变化是自然规律,也是理当如此。如果没有贾母、王夫人、元春等人对宝玉的付出,他能活得这么逍遥自在吗?
可以说,宝玉的这番“女儿论”,完全是为自己长期在内帷厮混找借口。
同样,贾赦也有自己奇谈怪论,那就是第七十五回的“读书论”:
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荧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
为什么说它是奇谈怪论呢?贾府是诗礼之家,祖上致力于由武向文转型。本该由他当家,却让喜爱读书的弟弟当了家,但他却在中秋团圆这样的场合,当着母亲和弟弟的面,直接对读书表示不屑,认为那是穷人家的孩子才会去做的事。
他甚至忘了,他的妹夫林如海,是个以读书为傲的世家子弟,现在被他一句话划为了“寒酸”。
如果用阴谋论来分析,他这话实在太像影射林如海了:“定要‘雪窗荧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
在贾府所及的人脉里,只有林如海是“蟾宫折桂”之人。
当然,贾赦是个只爱享受生活的纨绔,才没有这么多心机,不会去影射和讽刺谁。
他说这段话,无非是为自己的不学无术、不思上进找借口,与贾宝玉如出一辙。
“假作真时真亦假”,透过现象看本质,综上可知,贾赦和贾宝玉在生活态度和行事风格上并无区别,他们都是贾府“安富尊荣”的环境浸染出来的纨绔,贾赦就是老年版的贾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