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赵鲤一早醒来,只见烟水苍茫,还在去往都城的官船上。
这是皇帝下旨派来接她的船只,一路北上至盛京,她的家也本应在盛京。
可母亲在獠城生下她,父兄在獠城养大了她。
最后,他们又都死在了那里。
她带着赵家满门的魂回来,走的时候,还是活生生的一家子人,回来却只剩她伶仃一人。
她爹说,要她活着,比谁都好。
她向来是个孝顺孩子,自然听话。
宫女连翘从外面到了外间,手中端着朱漆托盘,将上面的糕点甜茶放下来,隔着帘子说:“小姐,奴婢端了牛乳松糕,还有新沏的玫瑰花露来,您尝一尝。”
“知道了。”湘妃竹帘后,乌发少女走了出来,明眸善睐,风致楚楚。
小姐虽是在獠城这般困苦之地长大,容貌却不下于皇都的任何一位贵女。
才十四岁就这般姿容,日后,还不晓得会是如何的风姿昳丽。
嗳,待进入宫闱,怕是冷水入油锅,日后有的热闹了。
赵鲤坐了下来,不知道连翘在想什么,船外的阳光洒落在身上,许是因为这天气晴好,她的心情也稍微明快了点。
她闻着香甜的牛乳味,馥郁浓香,不由得婉然一笑道:“好香啊。”说完,却没听见应答。
她抬眸看见连翘怔讼的模样,遂奇怪地在小宫女的眼前摇了摇手,疑惑的问道:“连翘,连翘,你怎么了?”
连翘一下回过神来,手里握着托盘,含笑赞叹道:“小姐这一笑可真好看,从奴婢见到小姐,小姐一直都没有笑过。”
自从她们服侍这位赵小姐开始,就没见到过她的笑脸,今日还是头一次。
赵鲤微微一怔,眉间折了浅浅的一道痕,说:“总留恋过去,也不是办法。”
“是奴婢多言了,小姐不要在意,到了都城有意思的东西就可多了。”连翘听了很心疼,分明也应当是千恩百宠的娇小姐,一朝家破人亡,真是令人惋惜。
赵鲤不甚在意,摇首道:“都城贵女居多,我到了那里,想来也算不得什么好看了。”
谁知连翘却睁大眼睛,摇了摇头,认真地道:“小姐此言差矣,奴婢二人自宫中来,往年宫宴上,也曾见过盛京诸多贵女,小姐只差在年纪尚小。”
赵鲤低下头,白皙细长的手指,捧着秘色瓷荷的茶盏,轻轻饮啜一口,说:“我也很多年没见过盛京了。”
连翘想要哄她高兴一些,就道:“小姐莫要难过,等到了都城,就都不一样了,那里有云霞一样美丽的绸缎,画里一样的景致,会跳舞的异域美人儿,还有很多美味的吃食……”
她们才见到赵小姐的时候,是在獠城外,听说里面尸骨叠堆,一个经历过战火的城池,城外一路而来皆是坟地。
一身大丧缟素的羸弱少女,头发又细又软,看上去楚楚可怜,宛若坟丘上孤零零的小兔子,怯生生又无比警惕的看着他们。
这半年,她和红樱好不容易将小姐伺候的这样好,看起来康健了许多,也摸清了小姐的喜好,日后都是她们贴身照顾小姐的。
连翘将冷掉的茶水泼到船外去,回来后笑盈盈地说:“小姐,外面的桃花开了。”
“噢,是吗?”赵鲤来了兴致。
外面的宫女红樱进来,笑道:“是啊,小姐喜欢桃花吗,可以去折几枝来摆在案上。”
春水汤汤,三月桃花正盛开,船只行驶中划出碧波荡漾,艳阳高照,映着水波潋滟生辉,从獠城到皇都,整整半年之久了。
獠城可没有这么好的景致,连年战火,血流成河,总是能看见身有残缺,或者面容破损的人,不像这一路而来的太平盛世,歌舞升平。
待他们的船只抵达岸边的这一天,正是春雨绵绵,远远就可以看见岸边的人群,乌纱蓝袍,起花玉带的官员带着官兵,来码头迎接护送赵家遗女,还有面白无须的内侍和宫女。
赵鲤在獠城见过的,据说是皇帝派来监军的内侍,长得和平常人很不一样,说话和举止都很别扭。
“小姐,请下船。”
连翘和红樱拥着素服的赵鲤下船,手里撑着一柄白色的油纸伞,遮在少女的头顶上,内侍与宫女上前来对她行礼,唤了一声:“郡主万安,奴婢奉太后口谕接郡主入宫。”
言罢,就将她送进了马车里,其余的人坐在后面的马车里,一并进了城门,赵鲤独自坐在马车里,神情晦暗。
外面人声鼎沸,他们已经进入了最繁华的朱雀大街,过了一个时辰,红樱道:“小姐,到内城的城门口了。”
“嗯,我知道了。”赵鲤一身白麻大衰丧服,遥遥看去,少女一身伶仃,色如白玉一般,冰冰凉凉的,黑软的发丝缠着白花,虚弱的仿佛一阵风就会吹倒。
很多百姓看到了赵鲤的仪驾,纷纷停止了脚步,驻足观望,看见了赵鲤从马车里出来,又换了宫里的车架,他们都知道赵家,赵家儿郎守国门。
看,赵家的女儿还被封了郡主,接进了宫里享福呢,他们的皇帝老爷,其实也是个好人。
看见了赵鲤的模样,心里都觉得心疼又可怜,这种世道,只留下了一个女儿,赵家为了守城,都绝了满门男儿的性命,都是大英雄。
赵鲤抿着唇,绷着小巧白皙的脸颊,淡漠的听着外面的声音。
“郡主,请上马车。”
赵鲤就听话的上了马车,连翘和红樱也陪着她,一路上只是小声的安抚她,怕她进宫太过紧张,给她讲些宫里的规矩,赵鲤默然不语,低垂着纤长的羽睫,掩住了目中清冷光色。
不久后,车舆停下,已经到了内宫。
这皇宫里可真是令人肃然生畏,赵鲤下车后想。
但她并不怕,只是知道,这宫门里的人可不大好应付。
他们的皇帝,传闻暴虐成性,凶残非常,残杀宫人无数,倒霉的臣子更是数不胜数,每年光是皇宫流出来的血,就能染红半座城。
长而宽的汉白玉石的甬路,两侧伫立着高大巍峨的朱红宫墙,一眼望去,幽深静谧,赵鲤握紧了红樱的手,以此缓解紧张。
到了慈颐宫后,早已经有宫人等候,为首的蓝衣女官看上去亲和端庄,通身修炼的没有丝毫破绽,缓步走上前来,对赵鲤福身行拜礼,恭敬道:“奴婢见过忠贞郡主,郡主请跟奴婢来。”
赵鲤浅浅的应了声,并不多言,只是低眸不语,酝酿一下心底的情绪,免得一会上不来,贵人岂不是就尴尬了。
经过宫人通传后,由人引着赵鲤徐步进入殿室,先是一股异香扑面而来,摆着霞影纱泥金双面绣牡丹屏风。
绕过去后,只见眼前数位美人佳丽,容光胜锦,背后宫女林立,在听到忠贞郡主见驾后,俨然恢复了一片肃静,细细的打量着软腰细步进来的少女,都要看一看,这赵家的女儿,会是个是什么模样。
当年赵鲤的母亲,可是盛京的丽色之一。
可惜,佳人红颜薄命,执意嫁给了赵鲤的父亲,多年前死在了獠城。
上首端坐着盛装明丽的贵妇人,凤冠华裳,端庄典雅,正是当今的皇太后。
赵鲤盈盈拜倒在殿前,清软道:“臣女獠城赵氏赵鲤,拜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獠城,赵氏,像是一把尖刀在剜她的心头肉,血淋淋的剖出来。但现在,她不疼了。
太后娘娘保养得宜,皮肤白皙,雍容华贵,见到她招手道:“可怜的孩子,快快上前来,让哀家看一看。”
“是,臣女遵命。”赵鲤依言起身,抬眸瞥见太后的手边,正倚着一颗翠色玉瓜,纳取温凉之意,水色顶好,翠色冰种,赏心悦目。
在獠城,他们许久没吃过一口瓜果了。
“哎哟,真是个可怜的丫头,快快上前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金尊玉贵的太后娘娘身上香气浓郁,不知道是什么香,赵鲤闻着有些上头,她家里没有这样的妇女长辈。
此时深觉应付不来,可眼前的这是皇太后,只好打叠起精神应对。
“日后,这宫里呀,就是你的家了,莫要生疏了。”太后娘娘握着她的手,又见赵鲤身形伶仃,摇摇欲坠,将她搂进了怀中,言语和蔼道。
“是,臣女多谢太后娘娘关怀。”提到家之一字,赵鲤垂泪如雨,口中感激着纡尊降贵的太后娘娘,看上去只是一介可怜孤女。
“唉,蛮夷多可恨,可怜的孩子……”太后娘娘也落了几滴泪,又真心实意地,狠声怒骂了几句那些外族蛮夷。
说起这个,宫里倒是都同仇敌忾。
很快,就被宫人以保重身体为由劝住了,太后凤体重要,赵鲤自然也不能再哭了,也劝太后保重身子。
开玩笑,真哭坏了,她也赔不起皇帝一个老娘。
正说着话,一位蓝衣宫女突然进来,疾步到太后身侧。
赵鲤靠在太后的怀中,明显能看见,那宫女本应平淡的脸上,带着几许惶恐,垂眼曲身,附耳轻声道:“太后娘娘,陛下又杖毙了两名宫人。”
“他这次又是什么荒唐借口?”太后嘴角一颤,骤然抬眼中现出阴翳来,连搂着赵鲤的手臂都紧了几分,不过依旧强忍着怒气,摆手屏退了宫女。
赵鲤咬牙心想,这老……老太后,臂力还真不小。
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意外,太后却很快消化了这件事,显然是个老姜精,不过瞬息,就收敛了面上的不虞。
她神情慈爱地转过头,目光哀伤又怜爱,摸着赵鲤的脸说:“好孩子,以后你就住在金霞宫,在这宫里,陪陪我这老人家。”
赵鲤抬起头,决定装作没听见没看见,再次站起来行礼谢恩:“臣女叩谢太后怜惜。”
人人都在想,这容颜如春花凝露,惹人怜惜的女孩子,在这宫里,很快就会忘记悲苦的过去,沦陷在这锦绣堆中。
看起来一切都很平静,但到底也失了多说几句的心情,底下的妃嫔倒是都挺识趣,见太后面色不善,纷纷开口告退。
看起来经验丰富,不愧是历经腥风血雨,活到现在的女人。
此后,赵鲤住进了金霞宫。
而皇帝杖杀宫人一事,只听闻是因为犯错惹怒了陛下,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揭了过去。
好个未见其人,先闻其名。
这昏君倒是“名不虚传”,到了地底下,她爹的性子,怕是会把这狗皇帝打得血瓢一样。
入主金霞宫后,赵鲤就开始频繁地面见宫里的娘娘们,流水似的,接连来了好几日,一波接一波,显得金霞宫热火朝天。
赵鲤起初怏怏地,并不想见太多的人,但眼前美人一个接一个,也让她不由得打起了精神来应对各种目的的来者。
不过,宫斗是不可能宫斗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宫斗的。
说起来,这些娘娘们都各有千秋,但皆举止进退皆有度,脾气格外温柔,说起话来也都是斯斯文文的,谦逊又优雅。
让赵鲤有些自惭形秽,她果然只能靠摸鱼才能度日的样子。
倘若她是陛下,每日面对这么多的美人,哪能把持得住。
她果然也是做昏君的主。
夜里,白日里热闹的金霞宫,也陷入了一片寂静,她躺在床上,手指压在被子上,同红樱二人说起这个发现。
红樱却笑着摇了摇头,煞有其事地道:“亲疏好坏,哪里是一两日或者三四面能看出来的,这是郡才来了宫里不久,都是来打探郡主的。”
亏得郡主年纪尚小,否则这般的眉眼容貌,岂不是要叫这群娘娘们咬碎了银牙,再对郡主生出忌惮之情来。
两人这样想,倒也没有同赵鲤来嚼什么舌根子,一入宫就被她们扯歪了心念,最后吃亏的还是郡主自己。
自打入宫后,赵鲤一直都没见到陛下,宫里这些人,多少都不愿意与赵鲤多打交道,各宫的娘娘们出手倒是大方,为了展现自己的拉拢好意。
临走时,每个人都跟她说:“到了宫里就当和回家一样,都是你的家人。”
赵鲤对此,始终秉承着“我方需矜持,暂时不站队,一朝入错队,小命要难保。”的原则。
其中,让赵鲤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淑妃娘娘和许姓贵仪。
淑妃在所有的妃嫔之中,态度最自然的,其他的,多少有一些勉强之意,非得要在她这里待够两刻钟才肯离开。
而许贵仪,则是因为,长相在众人之中颇为夺目,口里总是也离不开太后娘娘。
看起来都不是简单的主,赵鲤打定主意,先慢慢浑水摸鱼混日子,得过且过不失为个好法子,毕竟小命更要紧。
她爹可是指望着她长命百岁,一笑到老呢。
赵鲤在宫殿里闷着好几天,幸好有侍女陪伴一二,因为守孝,整日里皆是素菜,宫里有百戏杂耍她不能去看,就连请安也被太后娘娘免了,她自也识趣。
知晓太后娘娘说着可怜她,也不过是官面上的话,人老忌讳多,自然也不愿意天天看着有人在自己面前一身俏。
她对红樱说:“我想出去看看,听淑妃娘娘说,不远处有个水汀长廊。”
“也好,”红樱看她难得有兴致,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手里正在绣的手帕,心想应该不会那么巧,笑道:“奴婢和连翘陪郡主一起去。”
从入了宫,连翘和红樱进宫后,就改了称呼,这个新鲜的称呼,令赵鲤有些陌生,时常回不过神来。
常常有客登门,赵鲤对此懒怠,不太想再有宫妃来,每次总觉得对方心有别意,但瞧着对面的一脸无害,又觉得自己这般揣摩人家,极是不好,倒不如少打些交道,索性出去避一避。
红缨性子稳重一些,给她添了一件薄衣裳,道:“奴婢二人陪着您,只去水汀坐一坐,连翘,你准备一些吃食来。”
宫殿的位置之间都比较远,赵鲤这一处不算是很好,但也不坏,胜在清净,她心里也比较舒服,由红樱陪着出来走了一段路。
一阵湿润的潮凉清风袭来,赵鲤仰起头看了看,天际稠云似是洇湿了一般,好像攥一把就能拧出水来似的,不由得说:“看起来天色似乎不太好,一会儿可能要下雨。”
红樱抬头一看,正是呢,这时候叫主子回去也来不及,眼见着水汀已经不远,便温声道:“奴婢回去拿伞,郡主等一等,或者先去前面的水汀坐一坐。”
“嗯,你去吧。”
云生西北,雾锁东南,天上落下微微细雨,且渐渐大了起来,绵绵不绝。
赵鲤仰起头,雨水落在脸上冰凉沁心……天降甘霖,她要倒霉。
她快步朝前面的水汀走去,没想到里面已经有人了,还是个男子。
一下子就顿住了脚步,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水汀里的人已经冷冰冰地问道:“你是何人,怎么会在此处?”
宫里出现了男人,皇帝还没儿子,要糟,她有种不妙的预感……
檐角倾泻下暗淡的光色,流淌在青年的圆领朱红长袍上,廊檐下的一丛芭蕉,遮住了青年的面容,身姿挺拔且坦然地立在水汀廊里,肩线舒展,威仪棣棣。
赵鲤抬手在额头上遮着雨丝,才张口要说话:“我……”
“郡主,奴婢回来了。”红樱取了伞回来,看见了这一幕,心下低低惊呼一声,急忙走到赵鲤身边,上前见礼道:“奴婢见过陛下。”
嗐,预感成真了。
赵鲤心中一紧,也顾不得逐渐细密的雨丝打在身上,急急施礼道:“臣女赵鲤见过陛下,御前失礼,望陛下恕罪。”
什么运气啊她这是,还带接二连三呢……出个门还下雨,躲个雨,又碰上砍头的主。
果然俗话说得好,运气这回事,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原是赵家的女儿,罢了,不知者无罪,且进来罢。”皇帝的嗓音,已不复方才冰冷,而是带着安抚的意味。
“是,多谢陛下。”赵鲤揣揣不安的,带着红樱进入了亭子,她与陛下站的不远不近,这感觉,就好像旁边盘着一只老虎。
进来之后才发现,还有其他宫人远远地站着,只是皆垂眸束手,一言不发,仿佛不存在一样。
皇甫翊却打量起了眼前人,方才远远地看去,他就发现,少女的身形匀称纤细,轻轻薄薄,天生的肩窄腰细背薄。
清冷的斜风穿过廊亭,拂起少女的宽宽的兰色衣袖,袖口一簇荼蘼花,依稀泛着淡淡的清苦微香,露出了她皓白纤细的手腕,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戴。
他蹙了蹙眉,心里想着太素了些,拈着手里微凉的透红玉珠,一颗一颗的在手中摩挲,唤了她的名:“赵鲤。”
赵鲤惊了一下,立即站起身来,回应道:“臣女在。”
皇甫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手里慢慢的拈着一串朱红麝香玉珠,这个千里迢迢从獠城而来的功臣之后。
他亲口赐封的忠贞郡主,今日出现在了眼前,勾了勾唇角,对她起了一点兴趣,清越的嗓音响起:“抬起头来,给朕好生看看。”
“是。”沉沉的嗓音,少女应答之音,清甜如梨,面上惶惶不安,仍然听话的抬起了头。
映入青年皇帝眼帘的,是一张宛若玉质的面皮,瞳仁洇墨,抬眼望着你时,仿佛将此生的信任全部倾注与你,就如一枝饱满的花苞,粉荷初露枝头上,尚且带着未经世事的稚嫩。
我见犹怜,他想,不觉看得有些失神。
很好,从皇帝的眼睛里,赵鲤第一次认识到了,自己应该长得不错这件事。
当然,她也得以窥见了,陛下的庐山真面目,倒是稍微吃了一惊。
随即不动声色的,退了一小步,迅速垂下眼帘,只是脸上浮现出怪异的神色。
还以为怎么也要长得很变态,结果映入眼中的,却只是显得很年轻气盛的面孔。
青年鬓若刀裁,目光冷淡,薄唇抿平,下颌线条英朗明晰,鼻梁高挺且直,鼻尖圆润温柔,瞳色稍浅,眼尾稍稍垂下来,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生生地削去了他声色中的盛气凌人。
导致这张脸看上去,没有太过威严肃穆,也没有那么的凶残暴戾?甚至有点温和无辜。
噫,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她面上不加遮掩的神色变化,自然也被眼前人收入眼中,对方却没有说什么,而是从鼻子里发出冷哼声,转了身回去,出神地看着烟波浩渺的水面,似乎是不想理会她这个俗人。
可是,没过一刻钟,他忽然问道:“你来此处作甚?”
“臣女只是出来走走,没想到会突然下雨,故来避雨。”赵鲤垂着眼皮,声色清朗如琴音。
她素手绞着帕子,灵动的眼睛不安的望了望外面,雨帘渐薄,廊外的玉湖生烟,一片片的青圆荷叶,高低不平地叠落在水面上,在清风细雨中摇曳多姿。
少女一本正经的绷着脸,心里则在碎碎念,倒霉倒霉真倒霉,要不出门碰见这个谁……
皇甫翊清了清嗓子,道:“皇宫不比外面,重的是规矩,外出须得带上宫人。”
“是,臣女知道了。”赵鲤的手指越发绞的紧了,柔软的帕子都被揉皱了,看了一眼外面道:“雨势转小,臣女不打扰陛下了,先行告退。”她说着,就站起身来,弓着身子就要退下去。
这是见了鬼了?他暗自笑了笑,骤然开口喝道:“回来,朕还没说让你走,你就离开,赵家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
“回陛下,没有。”赵鲤果然顿住脚步,只是在听见赵家二字时,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深深的低下头,嗓音艰涩道。
从没有人会以为,他们赵家的小姐能够进宫。
皇甫翊一说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话不太妥当,赵家阖族葬身獠城,只剩下一个赵鲤,他习惯了对旁人这样说,忘了眼前的女孩子,她是姓赵的。
他不该如此严厉,这个是失去了一切的女孩子,到现在还在被他们所利用着。
但他不善于道歉,这可不太好。
皇甫翊有些左右为难,功臣之后,自然不该多加为难的。
他摸了摸鼻梁,岔开了话:“你同你哥哥赵序的眉眼,倒是肖似,极是漂亮。”
赵鲤的瞳仁是纯正的墨色,这是极少见的瞳色,比松烟墨还要浓,此时眼尾挑起来,只是清清淡淡的一瞥,就分外撩人,宛若惊鸿一顾。
两年前,他见过赵家长子赵序,也是如此眉弯墨瞳,这兄妹两个生得像,俱是一副容易占便宜的好皮相。
阿靡与赵序最不像的,便是这口鼻。
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纵然不笑,唇角也时常微微翘起,低下头去,依旧可见桃花含笑,俨然一副天然的笑面。
猝不及防听到了长兄的名字,使赵鲤不禁咬了咬唇瓣。
不过,兄长端秀她知道,皇帝这般闹哪出。
居然还记得,只入宫一次的兄长模样,别是看上了她兄长。
“可有起字?”皇甫翊不知道她在琢磨什么。
赵鲤回过神来,温声道:“小字阿靡。”
小字是父亲一早就想好的,獠城的时候,兄长家人都觉的阿靡好听,早早就直接唤她阿靡了。
皇甫翊惊诧挑眉:“为何唤为阿靡?”这可少见,皇亲宗室的女儿们,也多是慧巧芳等等。
赵鲤眨了眨眼,道:“取自《诗经》的大雅·荡,里面靡不有终,鲜克有终的这一句。”
麻烦,想走,但是走不了,这皇帝话有点多。
“阿靡,阿靡。”皇甫翊反复念着她的名字,在齿间咀嚼一般:“靡不有终,鲜克有终。”
想来是赵家的爱女了,赵家的都是武夫,这样细腻的心思,倒是难得。
“你可知,这一句的寓意是什么?”他一副清谈的口吻。
这昏君难道还想考校她?这年头昏君关心学问都只关心女子了。
她细声细气道:“意为初来皆有很好的开始,但鲜有好的结局,是为告诫后人,做事需得善始善终之意。”
然而赵家的儿郎,没有一个善始善终。
皇甫翊认真地点了点头,泯然道:“嗯,想来赵卿对你寄予厚望。”
“是,”赵鲤不明白这皇帝想说什么,跟着附和道:“家父对儿女一贯用心。”
“阿靡,”皇甫翊忽而俯下身来,轻笑道:“朕喜欢这个字,日后,朕就唤你阿靡了。”
善始善终,他眼中笑意如酽墨入水,极快地浸染开来。
突如其来的亲近,赵鲤惊得不轻。
要遭要遭,难道她今日鸿运当头,摸鱼还摸出了一条龙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