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走了，留下了大黑狗。大黑狗老了，守着破旧的院子，两眼无神。 我喜欢狗，想把它带到我家养，可是我前脚把它牵回家，它后脚又跑回三奶奶的老院子里，卧在堂屋门口，呆呆地望着前方。 我喂它馒头吃，抚摸它的毛，自从三奶奶走后，黑狗的毛干涩毛躁，再也没有以前的油光水滑了。 黑狗吃完馒头，舔舔我的手，两只眼睛水汪汪的，伸开前腿趴伏在地上，嘴里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 我上学忙，有一个星期没去看它，它就变成了四叔桌上香喷喷的狗肉了，一家子围坐着四方桌，吃得满嘴流油。 我瞅瞅四叔四婶，小眼塌眉，满脸横肉，狠狠地朝地上唾了一口:丧良心。哭着跑了。 从那天起，我厌恶四叔一家子，见了他们绕着走，真的，我觉得和他们血脉相连是耻辱，有些人不如狗。 四叔结婚早，他的大儿子比我大12岁，高中毕业后，辍学回家。 四叔不让他上学了，四叔那人自私心狠，上不管老娘，还要薄待儿子。 大哥被四叔送进砖窑，挣钱养家娶媳妇。窑烧得旺，进去一头汗，出来一阵风，大哥那稚嫩的肩膀白皙的手，才几天，全是水泡又红又肿。 大哥不敢反抗他老子，咬着牙干了半年，说啥也不去了，他要补习他要考大学他要脱农皮。 他嚷嚷着和四叔吵，四叔随手拿起扁担，搂头就打，吓得大哥抱头鼠窜。 大哥找到了爸，爸本来不想管他们。可是大哥那么大的小伙子，一个劲地掉眼泪，再看看他的手，除了裂口就是老茧，爸心疼了。 爸要资助大哥复读。 惹恼了四叔，四叔急红了眼，拿根棍找上门，疯子般见人就打，爸爸和四叔在我们院子里，闹了个鸡飞蛋打，两败俱伤。 奶奶出面喝斥:老四，孩子想上学，不花你的钱。你闹啥，做人做人，上不孝老娘，下不管子弟，举头三尺有神明，小心报应。 奶奶话落，晴朗的天飘来一团黑云，一个闪电劈下来，四叔吓了一跳，抬头望望天空，黑压压的，他摸摸那颗猪脑袋，一瘸一拐跑了，雨哗哗地，像瓢泼一般倾泻而下。 从那天起，大哥进了学校复读，学费生活费我爸和我姑资助，大哥也争气，省吃俭用，上了大学，毕业后进了电厂。 四叔家的儿子光宗耀祖了，四叔脸上有光，遇见村里的人又吹又擂，牛满天飞。 刚毕业那几年大哥常往回家跑，回来和爸爸对酌，谈天谈地谈理想，我凑在跟前，大哥会摸摸我的头。 后来，大哥成了家，回来次数少了，再后来没音信了。 原来四叔这亲爹没少在儿子跟前上眼药，穷白话:不能和你二伯走的近，他好几个孩子还小，是累赘，他当年资助你存心不良… 他爹的话大约起了作用，也不知他们家那种自私冷酷的基因做怪，大哥真的成了一头白眼狼。 我爸去世，他们一家子没过来瞧一眼。 四叔如今老了，八十岁，风烛残年，腿脚不好，佝偻着腰，十年前大媳妇没了， 五年前二儿子没了，儿孙也不回来看他。 他老来凄凉，坐在太阳下，一个劲地嘟囔:老天，啥时把我收走啊。 这么一个老人，很能引发人的恻隐之心。 可我半点同情都没有，大约我也是自私的，我忘不了三奶奶青白青白的脸，忘不了那只眼泪汪汪的狗，变成了桌上的狗肉，看见他，我绕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