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下皇帝的第三年,他斩了我的鱼尾给贵妃煲汤。
贵妃一滴泪,他便要灭我全族。
我提醒他小心毒誓应验,他曾答应我,永不负我。
他却满不在乎,寻了道士来杀我。
后来我心灰意冷,拔了鱼鳞与他断个干净。
他又紧紧抓着我,求我别离开。
我毅然转身,远赴江南。
踏出城门那刻天空突然落下五道惊雷。
你看吧,毒誓应验了。
01
「贵妃好心给你煲汤,你不知感恩就算了,怎么还敢用滚烫的汤泼她!」
殿内,连邵怒斥我的声音厌恶又失望。
我张了张嘴,正想解释的时候越惜儿便开始一个劲儿地喊疼。
「太医!太医!」
连邵像是看不见我,太医也好像看不见我。
屋里所有人行色匆匆,只有我被挤到了一个角落里。
隔着好几个人,我看见连邵对越惜儿满眼疼惜。
我想告诉他,越惜儿给我喝的是鱼汤。
可我是小鱼啊。
我怎么能喝鱼汤呢。
连邵温柔地帮她擦掉绣鞋上的汤渍,像是在抹掉什么脏东西。
我低下头,委屈地看着地上那块从汤里撒出来的鱼尾。
宛若我被连邵亲手斩断的那条。
那天贵妃带了好多侍卫,说连邵是他们失忆的皇帝,要把他带走。
我不肯。
连邵可是跟我结过契的,怎么能让他们随便带走。
可连邵说贵妃身份尊贵,而我只是一条乡野小鱼,不能忤逆她,否则是会被砍头的。
我不知所措,只好央求他能不能再等三天。
三天后,我就可以彻底幻化人形,跟他一起离开。
可连邵又说事关人命,必须马上走。
接着,在我恍神之际他手起刀落,狠狠斩断了我的鱼尾。
我被疼晕过去,昏迷前我望着锋利的尖刀。
心想,没了鱼尾我就再也回不去渔村了。
那时连邵抱着我,向我保证。
「小鱼你放心,只要有朕在,绝不让你受一点儿委屈。」
02
屋里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是整个太医院都来了。
越惜儿梨花带泪,一双眼哭得通红。
连邵把我赶到门外,语气又凶又狠。
「朕早就警告过你,不准忤逆贵妃!」
「不曾想你非但不尊,还敢以下犯上!」
「你何时变得如此歹毒了,嗯?」
手腕被他拽得生疼,我想解释,却被他猛地甩在地上。
正午的日光毒辣,地面滚烫如火。
我下意识地迅速缩回手,却对上连邵那双阴狠厌恶的眸子。
「好好给朕在院子里跪着,直到贵妃原谅你为止!」
我闻言一愣,刚张开的嘴还未发出声响,就见连邵早已急忙进了屋,连个背影也没留给我。
我想说,连邵啊,我是鱼,我会被烤化的。
廊下的宫女们议论纷纷。
她们说越惜儿是京城第一美人,平日里最在意的就是她的那张脸。
她和连邵青梅竹马,是连邵心尖上的人。
如今我惹恼了越惜儿,连邵一定不会放过我。
可她们都不知道,其实连邵最喜欢的是我。
当年当着全族人的面,是连邵亲口说的。
「我连邵指天为誓,此生与小鱼海誓山盟,亘古如斯,违则天下共诛,不得好死。」
后来族长为我们结下死契,从此生死相依。
连邵也如他说的那般,对我极好。
直到后来我们和贵妃回了皇宫。
连邵说,越惜儿是名门望族,绕是他也不敢轻易得罪。
由于我不懂宫中规矩,行事粗鄙无知,惹了贵妃厌弃。
所以连邵要我成日待在院子里不准出去。
可若贵妃有意刁难,我便必须受着。
彼时连邵就站她身边搂她入怀,两人眼里的蔑视如出一辙。
可连邵却说,这是他在保护我。
03
不知过了多久,太医全都走了,屋里只剩连邵。
「皇上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惯会作弄臣妾。」
「胡说,这怎么能是捉弄呢,朕分明是疼爱你。」
「哼,讨厌!」
屋内两人笑不可抑,廊下的宫女们也都面露喜色。
而我跪在院子里,头顶的烈阳越发滚烫。
鱼鳞紧紧贴在身上又用力蜷缩,仿佛无数针孔刺入,携带着灼热的温度狠狠将我炙烤。
眼前视线逐渐泛白,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烤死的时候。
连邵终于受死契的感知,撑着伞走了出来。
我跪在地上僵硬地抬起脖子,干裂的嘴唇微张,一双手努力朝他伸去。
然还未等我碰到他的衣摆,就被几个人架起,猛地扔进了池子里。
我来不及反应,只觉一股清凉将我包围。
虚脱的身体不断下沉,鱼鳞倏然张开,每一个细胞都像在尖叫着求救。
接着我看见从四面八方游来无数小鱼将我托起。
浮出水面的那一刻,连邵冷厌的声音落入耳中。
「贵妃向来仁慈,朕已帮你向她求情,只要你为贵妃挖藕做汤,便不罚你了。」
想起那致命的灼热感,我身体不由一抖。
原本这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任务,可我忘了,自我被连邵斩断鱼尾后便不擅水了。
池中的水随着双手层层荡漾,我突然想起在渔村救下连邵那天,好像也是这样的场景。
那年我刚学会幻化人形,连邵穿着一身麻衣被人扔在水里。
那时我虽擅水,可抵不住他人高马大。
层层水浪不断拍在他脸上。
我用双手紧紧抱住连邵将他托起,又使劲摆动鱼尾拼命向岸上游。
任由水下尖利的石头刮掉我好几片鱼鳞,才终于将他救下。
可如今我已经没了鱼尾。
只能用一双手费力的在水中胡乱刨着。
隔着水声,我依稀听见岸上有人在嘲讽。
越惜儿从屋里出来,站在连邵的伞下看我。
「照这个速度,本宫何时才能喝上藕汤啊?」
她瞥了眼高照的烈阳,语气不耐:「罢了,没有藕就把池子里的鱼打出来煲汤吧。」
她话音刚落,池鱼瞬间惊慌而逃。
眼见宫人拿来捕鱼工具,我心头一紧,急忙道:「不要!不要打鱼!我挖藕,挖藕!」
我拼命蹬着腿,双手使劲往前划拉,四肢呈一种笨拙又滑稽的姿态不断前进。
池中顿时水花四溅,水浪越荡越高。
我猛地扎进水里摸寻,费力从泥中拔出一节莲藕。
越惜儿眼露惊讶。
「不错,那便多挖些吧。」
我不敢停歇,一次又一次地,我不断扎进水里。
泥里的节节莲藕就像是我的一个个筹码,直至我挖遍了池中所有的藕,才终于觉得小鱼们可以逃此一劫。
然而我手递交出最后一节藕时,却在岸上看见了满地的池鱼。
怎么会这样。
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我错愕地扫视岸上所有人,他们眼里满是嘲笑和讥讽。
我却看不明白,他们究竟在笑些什么。
越惜儿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鱼炖藕汤最是滋补,今日就辛苦妹妹了。」
我惊愕,焦急又不知所措地望向连邵。
可他正为贵妃理着耳畔的碎发,无瑕看我。
扶在池壁上的手隐隐浸出血丝,我悄悄低下头。
水面的倒影中越惜儿一袭华服雍容尊贵,连邵扶着她的腰肢满眼都是爱意。
而我发髻歪扭,满身泥泞,像一个旁观者站在水里,细细品鉴他们与我的天差地别。
风吹落一瓣荷花苞衣,水中涟漪渐渐模糊视线。
我想告诉连邵。
我想回家了。
04
天色渐晚,我在书房外的草丛里蹲了许久。
连邵照例去了越惜儿的院子。
恰逢侍卫换岗,我转身窜了进去。
一进屋子,我就被熏得忍不住打了喷嚏。
连邵不喜香,可他的书房里的檀香味却极浓。
我揉了揉鼻子,然后趴在书房的各个角落仔细嗅着。
终于。
在一个屉子里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我轻声翻找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我纳闷地将手伸进盒子摸了摸,又闻了闻指尖,随即皱眉。
「没错呀,就是这个。」
连邵曾告诉我,他一直很内疚让我回不去渔村,所以他将我的鱼尾放在书房里供他日日忏悔。
鱼尾虽断,却仍是活物,不论何时都会散发着淡淡的鱼腥味,我不可能认错的。
可盒子里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你在找什么?」
身后陡然传来一道声响,我吓了一个激灵,手上一个不稳,盒子滚落到那人脚边。
越惜儿捡起盒子,闻到一股鱼腥她紧紧皱眉。
「这木盒看着眼熟,你从哪儿来的?!」
越惜儿一直都不喜欢我,如果她知道我要走,应该是不会阻拦的。
这么想着,我就老实道。
「这是连邵用来装我的鱼尾的。」
不料越惜儿一记横眉。
「本宫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当初用妖术魅惑皇上失忆,如今他好不容易回到本宫身边,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没有没有!」我急忙摆手,「我根本不会术法的!」
我们灵鱼一族隐世没落许久,术法早已退化,直至我这一代,已经完全没了法术。
整个灵鱼族,就只剩族长还保留着些许术法。
而我之所以找鱼尾,也只是想把尾巴拿回村,让族长帮我接尾。
可显然越惜儿根本不相信我的说辞,在她看来,我们渔村腐旧破败,连水面的浮萍也脏污不堪,是个人都不可能会放弃富丽堂皇的皇宫。
可是我本来也不是人啊。
我只是条鱼,一条乡野小鱼。
「哎哟,看你这么可怜,本宫都不忍心告诉你真相了。」
我纳闷抬眸,只见她婀娜地扶了扶头上的发髻,傲然道:
「皇上心疼本宫,早叫人将那鱼尾炖了给本宫补身子了,所以你啊,只能在宫中等死了。」
越惜儿见我愣住,以为我不信,又接着道。
「可不怪本宫残忍,那日本宫可是亲手将汤里的鱼尾盛了给你,是你自己不要的。还洒了本宫满身的汤,这脸上的疤还没——」
越惜儿话还没说完,我猛地冲过去将她撂翻在地。
「你骗人!」
从前在渔村时,连邵最是珍视我的尾巴。
因为他知道灵鱼族没落,鱼尾是我们唯一能保住的特征,失去鱼尾就如灭族之灾。
好在族长极为开明,多年来在一直教我们幻化人形,说是有朝一日鱼尾退化,我们也能用人类的身份好好活下去。
可我的鱼尾被斩断在我彻底化形的前三天。
这意味着我无法再回到渔村,也无法真正成为人类。
我就像飘荡人间的孤鬼,四海无家。
所以连邵说会好好保护我的断尾,等他日寻得道法高深的法师。
他要帮我接尾,还要帮我复兴族群。
当初结契时族长曾告诫连邵,若是他敢欺骗伤害我,会遭五雷酷刑。
所以连邵不会骗我的。
不会。
我翻身骑在越惜儿身上,一拳一拳卯足了劲儿打在她身上。
一边打嘴里还一边叫道:「就是你偷了我的尾巴!」
越惜儿是武将之女,反应过来后一个反身便将我压住。
「贱人,你居然敢打我!」
她下手极狠,每一拳都致命的疼。
书房里的动静终于引起了侍卫的注意,外面很快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奋力挣扎,在门被推开的瞬间,我猛地扬翻向我挥拳的越惜儿。
而这个动作落在连邵眼中,就变成了我拳脚并用将越惜儿踹倒。
越惜儿率先爬向他,哭得我见犹怜。
「求皇上一定要为臣妾做主啊!」
我见她又要恶人先告状,立马跑上前去辩解。
「连邵你别听贵妃胡说,明明是她——」
「啪——」
话还没说完,我脸上便落下一记响亮的耳光,随即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我几乎被他的力道扇得站不住脚,耳朵却还是能清晰地听见他的话语。
「朕最后警告你一次,不要用你的肮脏手段靠近贵妃,否则下一次,朕要你死!」
我怔怔抬起头,第一次看见连邵眼中不加掩饰的厌恶。
一时间我不知道应该先跟他解释,还是先难过。
又或者,先打回去。
谁让他总是一次次不分青红皂白的冤枉我呢。
可等我回过神来,连邵已经带着越惜儿浩浩荡荡地走了。
地上还残留着几滴越惜儿的眼泪。
我突然想起来她好像总是哭,连邵也总是因为她一哭就原谅她所有的过错。
就算连邵看得出来我比她更狼狈,伤得更重,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身边。
就如每一次,哪怕所有人都知道是她的错,可只要她一哭,便能让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我一样。
由此看来,眼泪真是个好东西。
可鱼是没有眼泪的。
所以即使我伤心到了骨子里,也没人能听得到。
05
夜里,我照例将自己窝在装满水的木桶里。
连邵派人给我送来了凝肌霜。
我摸了摸脸上还未消散的红肿,怔了神。
凝肌霜是西域进贡的东西。
原料产自长在陡峭雪峰中的雪粟花,极为稀有,绕是西域皇室中也不见得人人都用得上。
可连邵却把如此珍贵的东西给了我。
这还不能说明他对我的用心吗?
显然是不能。
因为连邵失忆,被我救下后便一直住在渔村。
每次族人从他面前经过,他的眼神都会滞留一瞬,随即身形僵住。
他极其厌恶鱼腥。
即便我们在退化后身上的味道已经很浅,即便他掩饰得很好,却还是被我发现了。
那天我把他拉到村口。
「趁着太阳还没下山,你赶紧走吧,再晚些就要看不清路了。」
他眸光顿住,神色哑然。
「你要赶我走?」
我秀眉轻拧,不明白他为什么这幅表情。
他本就不属于这里,回到人群是迟早的事。
我从未想过自己对他有什么救命之恩,于我而言,救他只是我百无聊赖的生活中一件极小的事情。
所以我不需要他作何报答,更不需要他因为所谓恩情绑架自己,去忍受不喜欢的事。
可我没想到他竟不愿离开。
他脑袋低垂,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从声音能听出一丝执拗。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救命之恩便只能以身相许。」
我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在族里传开的,但如我所想,所有族人都极力反对。
「我们种族本就没落,再要与人类结合,岂不更加往绝路上走?!」
连邵闻言,急忙转头看向我,可我一脸澄澈,根本看不懂他眸中的情绪。
渔村物资匮乏,许多族人因此没法化形。
为了留在渔村,连邵亲手打了一套农具。
他在渔村的空地种满了鱼草,在池中栽满了荷花。
不仅如此,他还从山里捡了竹子搭建屋子,说是我们化形后可以居住的地方。
其实他是个娇惯的人,稍微磕碰着都能叫得哭天喊地,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日复一日地坚持。
时间一长,大家对他的作为有目共睹,便不再抵触。
而我也因为他说,他可以帮我复兴族群而开始接纳他。
只有族长对他仍心怀戒备。
「你本有大好的前程,为何非要留在我们渔村不可,到底有何居心?!」
「族长莫要生气,小生只是爱慕小鱼姑娘。」
「荒唐!我族怎么能和人类结合!」
可话刚说完,族长便忽地皱起眉头。
随即他指尖来回辗转,接着又将视线落在我身上。
莫名道了一句:「天命如此。」
许久,族长重新对上连邵。
「我族有一秘法,可使我族与外人结合却不受其影响,但此法有一弊端,便是共生共亡,他日若你无法护得小鱼安康,便会遭其迫害惨死。」
「且施法时犹如万箭穿心,你若承受不住,松手即可。」
「你说你情比金坚,可敢尝试?」
连邵连连点头。
「自然敢!」
结契时他脸色煞白,冷汗直冒,整个人疼得卷缩成一团,却仍旧紧握着我的手不肯松开。
我见过他真心时的模样,所以十分清楚这凝肌霜不过是他奖赏似的安抚。
但我还是不相信连邵会把我的鱼尾给越惜儿。
他一定是找地方藏起来了。
我要去拿回来。
我将凝肌霜扔在一旁,穿上衣服便前往连邵的养心殿。
夜晚寂静,殿院里的侍从宫女少之又少。
一般这种情况,则说明越惜儿也在。
少了侍从的通报,我径直走到內院,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殿内传出一阵对话。
「若不是当初朕失忆与她结了死契,怎么可能还留她到现在。」
「皇上不是已经让人去渔村杀了那群鱼妖吗?施法的人都死了,法术还能奏效?」
「凡是都无绝对,何况朕对他们的了解并不多,万万不能大意。」
我愣在殿外,敲门的动作还僵在半空。
原来连邵一直都是骗我的。
他忌惮我在渔村时没有全盘托出,忌惮我们灵鱼族仍旧有他不可控的法术。
所以连邵回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渔村剿灭了我的族人。
违背意愿和我做戏,也只是因为害怕触发死契,以及当初他发过的毒誓。
「照这么说,难道我要忍受她一辈子?」
越惜儿怒呼,连邵紧言。
「朕怎么舍得让你受委屈!惜儿你放心,朕已经命人去寻了道师,一旦解开死契,小鱼便任由你处置!」
我身体猛然一滞。
连邵要杀我。
06
我从未想过,连邵竟会对我的族人下手。
族长耗费几百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带领族人复兴。
如今灵鱼族仅剩我一根独苗。
我绝不能死。
我将手覆在鱼鳞上,随即猛地用力拔出。
死契是轻易解不开的,若用外力强行解契,只会落个双亡的下场。
与其被动受死,不如拼死一搏。
斩尾去鳞是我摆脱灵鱼特征,彻底成为人类的方式。
也是唯一能解开死契,且保全自己的方式。
一片接着一片,我迅速拔光了所有的鱼鳞。
疼痛如同钢针般深深刺入皮肤,又如闪电将痛感席遍全身。
桌上的铜镜被我打碎,照射着我惨白的唇色和通红的眼。
我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眼角似有一抹暖流滑落。
不多时,连邵受死契的感知匆匆赶来,入眼便是我倒在一堆鱼鳞之中,鲜血淋漓。
意识模糊前,我看见连邵疾步将我横腰抱起。
眼中神色莫名。
似有几分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