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林
麻糖的味道至今让我难以忘怀,因为它记录着我童年的美好时光,更连接着母亲对我的深厚情感。
“麻糖甜,麻糖甜,吃过麻糖盼过年。”每当忆起这首童谣,思绪便伴着儿时放飞的风筝飘到了久别的故乡。
上世纪70年代,白糖、黄糖都得凭票供应,除了季节上能吃点酸酸甜甜的水果外,甜味的食物很少,以至于我从小就对甜的东西特别渴望,尤其对麻糖的记忆更是刻骨铭心。
家乡盛产红苕,四五月栽上苕苗,秋叶红了的时候,红苕便长大了。秋收后,人们纷纷从地里挖回红苕,熬麻糖的时候也就到了。
家乡流传着这样的话:“柴麻糖,水豆腐”,熬制麻糖是很费柴禾的。备办柴禾,便拉响了熬制麻糖的序曲。初冬时节,人们为熬麻糖忙前忙后,整个村庄,家家户户炊烟缭绕,甜香四溢,一幅浓浓的充满生活气息和乡愁味道的画卷便徐徐展开……
离约定的日子还有五六天,母亲便从坛子里舀出一小碗麦子,装在干净的簸箕里,放在温暖的地方,隔几个小时便去浇水。麦子慢慢地发了芽,当黄绿色的嫩芽长到三四厘米高的时候,母亲便将麦芽倒进石碓里舂成糊状,装在碗里备用,然后挑选一箩个大、表皮无破烂的红苕,去皮洗净,放在大锅里蒸煮,再将蒸煮的红苕捣成糊状,最后将麦芽和苕糊混合倒入锅中发酵。一个多小时左右,苕糊就发酵好了。母亲找来干净的白布滤帕和木条支架,把支架从房梁上悬挂下来,将白布滤帕的四角系在支架上,然后再将苕糊倒进滤帕中,用山泉水一遍一遍地过滤,直到糖水里没有一点点杂质,便倒进大锅里点上柴禾开始熬制。
我帮不上忙,一边看母亲细心操作,一边不停地向灶堂里添柴禾。熬制麻糖是个漫长而枯燥的过程。常言道:人熬麻糖,麻糖熬人。熬麻糖的火要不大不小,太大,糖有煳味,不好吃,太小,浪费时间,人得不到休息。熬制的过程中,还需用一根特制的木棍不停地在锅里搅拌,以防止糊糖粘锅。那时候,天气已开始变冷,但母亲总是大汗淋漓。终于,锅里的糖浆慢慢像变魔术般由清澈变成金黄色,并且开始翻滚起大大的糖泡。
我坐在灶前的木凳上等母亲熬麻糖,等着等着就靠着母亲睡着了。到天刚亮时,母亲摇醒我,用筷子挑起即将出锅的麻糖丝儿,吹冷了放进我嘴里,睡梦中我睁开迷糊的眼睛,半醒半睡地吮吸着麻糖,感觉这便是世上最甜美的东西,一直甜到了我幸福的梦里。
麻糖熬制好后,便是迎接新年的开始。多数家里都存有两缸麻糖,一缸是将麻糖直接装入大土缸中,吃的时候用长竹筷搅上一大坨,可直接入口或兑水,也可煮汤圆、荷包蛋,甜而清香;另一缸是在缸底垫有石灰,用油纸封住口子,时间一长,麻糖里的水分被石灰吸干,块状的干麻糖就成了,要吃时得用力敲,既脆又绵,放进口里,停留时间长,很有嚼头。
母亲装好麻糖后,接下来还要用苞米花、泡米花做“糖食糕点”。在苞米花、泡米花炒好后,母亲便从贮藏室里端出一罐熬好的红苕麻糖倒一些进锅里,加热融化,再放入苞米花或者泡米花,使劲搅匀,趁热捏成小团儿,或放在木板上压成块,用刀切成片,分别装进大坛子里密封好。香甜的红苕麻糖和酥脆的苞米花、泡米花就这样成了我最喜欢的“糖食糕点”。
记得15岁那年,我考到县三中读高中,每周走两个小时的山路回一次家,每次上学母亲都会给我装上一大罐麻糖,我把麻糖蘸着馒头吃,同学都很羡慕。小时候吃麻糖,口里和心里满是无忧无虑的甜。我19岁时考上了大学,母亲请王木匠做了一口柏木箱子,漆成了大红色。第一次出远门读书,母亲用竹背篼背着箱子,手上还提着两瓶封得严严实实的麻糖,天热,汗水已浸湿了母亲有些花白的头发。上车前,母亲躬下身,又把箱子里的衣物检查了一遍,上了锁,然后把麻糖和钥匙交给我。到了学校,我请同寝室同学品尝母亲熬的麻糖,同学都说好甜好甜。在远离家乡读书的几年,每次看到装麻糖的瓶子,我心里感觉都甜甜的。参加工作后,对麻糖的记忆,无论多少年,无论离故乡多远,每次想起,眼前就浮现出慈祥母亲的身影,这时,我眼里总是含着泪水。
伴随改革开放的春风和新时代的步伐,老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好,甜食已非常丰富,家里的茶几上总有甜甜的水果和各种各样的糖果,但在我的味蕾记忆中,麻糖似乎才是真正凝固到我心里的一道美味。
时光流逝,母亲年岁渐渐大了,也从乡下来到了县城生活,我也成了家,有了孩子,在寒冷的冬天,一大家人围着炉子吃饭,感受到其乐融融的幸福和温暖。我常在女儿面前讲她奶奶年轻时熬的麻糖,吃起来甜、香、糯、软、绵,厚实又筋道,还能御寒和抚慰人的心灵。女儿听后,就缠着她奶奶要给她熬麻糖。
一个初冬时节的周末,母亲带着我和女儿,来到乡下的舅舅家,要给我和女儿熬红苕麻糖,这年母亲已79岁。这天晚上,我和母亲坐在灶前的长条木凳上,像小时候我陪着母亲熬麻糖一样,真是温馨,有母亲陪伴和陪伴母亲的日子很是幸福。天亮了,麻糖也熬好了,麻糖色泽红润,入口味浓香醇,鲜甜黏人,女儿吃了,一直在奶奶面前说甜甜甜。其实我心里明白,年岁已高的母亲还要到乡下熬麻糖,是一辈子都在想满足子女的愿望,迁就着子女的快乐和幸福。
随着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各式各样的糖果点心十分丰富,麻糖的种类也变得多了起来,炒米麻糖、年糕麻糖、玉米麻糖、红苕麻糖。每当我听到街边叫卖麻糖的声音,一下便勾起了母亲熬制红苕麻糖的画面,因为,那是我淡淡远去的乡愁。
人一辈子吃的东西,恐怕很难用重量和种类来统计,能记住时光沉淀后的味道,恐怕还是那年那月那事和食物暖心的温度、人的牵挂,慢慢地我才体会到,食物的味道,其实是家的味道,亲情的味道。麻糖,就像一根黏人的丝带,紧紧黏着母亲和儿子的心。那是童年的回忆,家的味道,也是我最甜蜜、最美好的时光。